闻名不如亲见,亲见胜过闻名。任何时候,任何场合,只要孔融当堂一坐,别人就只能要么乖乖地充当听众,要么傻傻地像听堂会那样在一边叫好,鲜有敢与他正面舌战的。十六岁的孔融已是这样,三十八岁就更是所向披靡了:一根舌头匹似毒蛇长长的引信,在众人面前嘶嘶作响,不断挑衅;奇谈怪论则像联合牌收割机,掠过听众汗水涔涔的额头,毫不留情地把别人那点社交智慧辗个粉碎。
孔融当时就觅得了一个雅号:“议主”。可惜中国既没有古罗马的元老院,也没有西方现代的议会制度,所以孔融虽深具国会议员——也许还是众议院议长——的才能,却仍不得不到下面弄个官做做。皇帝原开设在洛阳的太学,已在两次“党锢之祸”中遭到重创,后来连首都洛阳都已残破到无法居住的程度,值此乱世,孔融不可能觅得一个安静的所在,可以让大家整天只管喝酒聊天,欣赏他的“议主”风采。北面战火频仍,到南边去吧,到南边过一把父母官的瘾。
我无法想象孔融作为地方官会是一副怎样的尊容,他不仅昏庸,而且注定会把昏庸体现得与众不同,仿佛昏庸还是一种艺术。严格地讲,孔融是一位不可救药的个人主义者,他做秀的热情充沛昂扬,至于如何关心百姓疾苦,如何成为识时务之俊杰,便不加萦怀了。在生灵涂炭,百废待兴之时,孔融为官一任,甫一就职不寻思着如何恢复农业,安抚百姓,治理战争创伤,整天尽忙着修复城墙,开设学校,举荐些与他具有相似风格的儒士,仿佛天下已长治久安,从此不再有兵戈扰攘,当务之急,乃是尽快开辟出一片承平气象来。
他天性乐观,脑子里尽盘算些使自己显得不同凡响的离奇念头,而所有这些念头都以“不切实际”为主要特点。他对本地活着但活得非常艰难的百姓毫不系念,却满脑子想着所谓“示惨怛之爱,追文王之仁”,对客死本地的外乡游士,准备了上好棺木,将他们一一入殓。葬礼上的孔融是否像基督教牧师那样发表演说,我们不得而知,反正,能够使孔融产生热情的事情必须同时具有两个特点:它必须既风雅又怪诞。同郡有个孝子名叫甄子然,在孔融到任之前即已不幸早夭,为寄托自己飞来石般的奇特哀思,孔融竟仍不断地为他“配食悬社”,仿佛他还健在。
想到孔融的死因之一乃是忤逆不孝,他对甄子然的态度,只能从思维方式的一贯矛盾上去索解。依古代的道德观念和法制思想(两者往往合为一体),孔融确实有取死之由,罪名未见得都属罗织而来。
孔融的思维是奇特的,除了些具有古代“嬉皮士”风格的酸丁,他从不知世上还有何人值得提拔奖掖,或者,要想得到孔融的抬举,还需先满足一个没人愿意满足的前提:即像那位孝子一样,以自己郁郁弃世为代价。他对当世知名的经学大师郑玄敬意无几,偶尔还要奚落几句,对死在司徒王允手下的东汉大学者蔡邕却愁情满怀到这般地步,以至仅仅因为某人模样有点像蔡邕,喝酒时就要把他拉到身边,为上天替蔡邕留下一个活面具大发感慨。孔融对郑玄这类以严谨见长的学者,是否心存忌惮呢?不知道,至少你从孔融的表情上看不出这一点。
即使在敌人大兵压境,“流矢雨集”之时,他仍能以一种鬼见愁的风度,“凭几安坐,读书议论自若”。对,他感兴趣的就是这么个姿态,他想证明的就是自己与世上“方伯”一族的本质不同。为了完成自己的历史造型,他甚至还会主动请缨,与武将们争功,“大饮醇酒,躬自上马”,俨然一副关云长温酒斩华雄的气概。可惜,凤落平阳不如鸡,马上的孔融醉意朦胧,又不会什么醉拳醉剑,结果只能仓促间将武夫的进取造型临时改为诗人“仰天大笑出长安”式的昂然而退。
好在谁都知道孔融是圣人后代,谁也没有真对他肩膀上的东西感兴趣,所以他总能不失体面地全身而退,扔下自己的百姓,从一个州郡窜到另一个州郡,反正照样会有人请他继续从事昏官生涯。像济公一样,孔融的腰间大概也总悬着一壶酒,以便在路上一颠一颠时也能摆弄出点风度来。济颠和尚悬壶旨在济世,孔融呢?
当然也没法把孔融说成害群之马,这个不愿对社会负责任的圣人后代,事实上也只具备有限的危害社会能力。给社会带来真正的动荡和破坏,那是军阀豪强们的勾当,如先后劫掠长安的董卓和李傕、郭汜,如整天做着皇帝梦的袁术。孔融虽唾沫不断,实在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的。当然话说回来,作为因果报应,最终死于曹操之手的孔融,其本人对他人生命原也较少体恤,滥杀忠良之事,孔融也曾染指。
有一次为了体现自己与众不同的义理观,他决定拿一个自己举荐过的人开刀。万事俱备,磨刀霍霍,只待问斩之时,一个名叫邴原的先生前来质问他了。孔融本就理屈,这一次便难得地落了个下风,被邴原驳得哑口无言。你道孔融如何譬解?他竟厚着脸皮对邴原说:“我不过想开个玩笑,先生怎么当起真来。”邴原毫不含糊,当即追问道:“岂有拿别人生命开玩笑的道理?”这就是孔融,既才华横溢,又思维错乱,既口若悬河,又耍泼无赖。
曹操偶尔也会派点活计让孔融干干,如为了安抚袁绍,使他暂时不致与自己为敌,他曾派孔融持天子节钺,并虎贲卫士百人,将大将军的印玺,隆重地给袁绍送上。这等冠冕堂皇的表面文章,交给孔融去做,曹操实在是找对了人。可怜而又奇怪的孔融,离开袁府后他曾在荀彧面前对袁绍及其手下大加夸奖,仿佛这一趟旅行颇和袁绍套上了交情。谁知他仍然把袁绍得罪了,就在孔融回到许昌不久,一封袁绍致曹操的亲笔信交到了曹操的案头,袁绍不假掩饰地要求曹操把孔融杀了。孔融是怎么把袁绍给得罪的,我怕他自己都懵里懵懂。
给孔融多大地盘他都无法自力更生,虽然他嘴硬,命中注定却只能在别人的统治下生存。在曹操“挟天子以令诸侯”,迁都许昌之后,孔融就一路朝都城方向走来。对被自己糟蹋掉的那一片片土地全无愧色,在许昌,在曹操眼皮底下,孔融立刻过起了“座上客常满,杯中酒不空”的生活,从而使自己的生活重新回到“臭嘴”的立场上来。借助曹操的强权,荀彧的调度,在那样一个乱世中,许昌当时还能享受某种台风中心的平静。这份平静竟仿佛是特特为孔融准备的,以便让他腾出精力,咳唾江山,辱骂世人。
一些极为忤逆不道的言论,开始从孔融的少府里传出来了。其中有些言论,即使在社会舆论相对宽泛无序的今天,都难以入人之耳。“父之于子,当有何亲?论其本意,实为情欲发耳!子之于母,亦复奚为?譬如寄物瓶中,出则离矣!”这话其实也不新鲜,此前王充在《论衡·物势》篇中已有所阐发,但不及孔融锐利:“夫天地合气,人偶自生也;犹夫妇合气,子则自生也。夫妇合气,非当时欲得生子,情欲动而合,合而生子矣。”从语气上我们也不难发现,王充只不过想说明一个自然之理,孔融则非得借助激烈的反问句式,以起到颠倒人伦的作用。
对于奉行以孝治天下的中国,孔融下面一个见解更让古人瞠目结舌。他鼓励人们,在饥馑的年代,为了使素不相识的人可以活下来,不妨让父亲去死。方法是:将仅剩的一碗活命饭送给路人,而不是同样奄奄一息的老父。
似乎嫌自己一个人厥词大放不过瘾,孔融郑重其事地向当权者曹操,也向社会推举了一位人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