背井离乡,难忘乡愁。一首《乡愁》几乎成了余光中的名片。隔海峡相望,其情眷眷如是,远在大洋彼岸生活的华人情怀,就更能理解了。我读钱存训先生的回忆录《留美杂忆》,觉得这一段颇堪回味:“我们一家在1959年加入美国国籍,因为过去承认‘双重国籍’,并没有认为自己不是中国人。一直到最近在国内某些刊物发表论文,发现在我的姓名前加注‘美国’字样,才知道中国政府因为某些原因,已不承认‘双重国籍’。可是在国外的华人不管是否加入外国国籍,都认为自己是中国人,外国人看你也是中国人,而中国人却认为你是外国人,觉得十分可笑。”
钱存训先生一家加入美国国籍时,许先生正在芝加哥大学读书。许先生为《留美杂忆》写的序里说:“我曾在钱先生与钱师母的庇荫下,度过一生中极为重要的五年。自从1957年至今,我认识二老已有半个世纪,可以说是亲炙身教的后辈,所见、所闻、所感受,能够十分体会到钱先生和师母爱人如己的德行。”而谈到“双重国籍”的问题,许先生说:“以色列人在美国,很多人跟我一样‘双重国籍’。很多以色列的子弟拿以色列护照,也拿美国护照。我拿美国护照和‘台湾护照’。”
有一次,我问许先生:“中国留学生当年留在美国不能回中国了,为什么很多人的乡愁那么浓烈?”许先生说:“文化问题。在外面是弱者,或者说孤立,就怀念在家乡如鱼得水的状态,而在外面孤立无助。很多老一辈的留学生,在系里永远打不进去,永远交不到真朋友。我在学校上课,还有老太太们来听课,跑来问我:‘你是开洗衣店出身,还是开餐馆出身?’因此,你理解杨庆堃、杨振宁的感觉吗?我常常跟英时说:比我们早十年的人,替我们扛下了许多过去的艰困,替我们打了天地。早我们十岁的有几个做成教授?学历史的都不教历史,学历史教中文。杨庆堃先生那么能干的教授,到了哥伦比亚大学,哥伦比亚大学说:‘我们欢迎你来,你一定以哥伦比亚为荣。’杨庆堃不干了,他说:‘我要哥伦比亚大学以我为荣!’他在岭南大学时已经是系主任了,有美国正经八百的学位。这些使他们受到刺激,跟自己说:‘我们黄人受欺负,必须自己国家强起来,我们才不受欺负。’所以,我屡次跟你讲,你要把你摆到他的时空里去想。”
我喜欢杂读回忆录。黄仁宇先生今天在大陆读者如云,可是我读他的回忆录《黄河青山》,几次忍不住要掉眼泪,没想到他在美国竟如此不得意,难怪王汎森先生告诉我:《黄河青山》就是一本《华工血泪史》!许先生说:“黄仁宇的文章写得不错,他太太帮他忙的。他讲课不行,口音太重,湖南话。他是很可惜的,原来是国军的一个军官,比我们岁数都大,可他是余英时的学生。所以,我们理解他为什么思乡?他寂寞!为什么爱国?他委屈!”
回望在1970年代,杨振宁和何炳棣等人从美国回到中国访问时的一些言论,我深感困惑。许先生说:“杨振宁我能解释,何炳棣我也能解释。杨振宁是年纪小就离开故乡,后来的所见所闻影响他。他学的是很具体的东西,不易介入人性。物理、数学不能成为人性的学问,那是专门的知识,没办法转化成人性。所以,他以眷念故国作为他的依靠。可他是非常善良的人。他回中国来了,知道被欺骗。起先不知道,后来知道了。杨先生是很单纯的爱国主义。何炳棣有一种依附的意思,何先生自认学问是当今第一,到九十岁了还不能免除这一番自豪自傲。他有他的贡献,因此他认为自己的文章是天下第一,他老师雷海宗是天下第一。他往左靠,人倒是不来‘中央研究院’开会了。后来发现北京和台北有和好的可能,他又转弯了,开始回南港来了。他对隔一代的人很宽厚,特别是威胁不到他的人。”
我谈起2007年到美国访问老一辈华人学者时,听说了许多人在美国受洋人气的故事,而一些外国学者研究中国问题时,也闹了不少笑话。许先生接话:“不过,也不能轻视老一辈研究汉学的美国学者,像史华慈,他超过中国人的研究很多很多。”我说:“我到波士顿访问林同奇先生,他就对史华慈迷得不得了。张灏先生则说自己是‘殷门余孽,班门弄斧’——‘殷’是殷海光,‘班’是‘班老师’史华慈。”许先生笑道:“班老师确实是学问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