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只要时间允许,一切皆有可能。”
在我沿着历史脉络,慢慢梳理这个被太史公叹为“洋洋哉!固大国之风”的国度改姓易帜的前因后果时,我想起巴尔扎克的这句话。
一
即便这是尘封在两千年前的真实历史,尽管它是凭借几代人接力式的权谋演变才最终得逞,但我依然觉得太过唐突,太不可思议。
一场血流漂杵的争战带来的权力更替,可以让人接受,那是力和勇碰撞后的结果;一次骤然而起的宫廷政变,可以让人接受,那是利和益短暂交火的结局;甚至是分晋的韩赵魏三家,也可以让人接受,那是旧日丰功伟绩筑起的平台,渐渐高于丹墀的台阶,微弱与强大二者位置互换后的最终摊牌。
一个人短暂性隐匿家中,构织一件阴谋,不可怕,可怕的是他毕其一生苦心经营一个阴谋。而若几代人手拉手潜心于一个阴谋,并矢志不渝地持续默默推进,直到实现目的,这就不光是可怕,而是十足地让人惊悚。
最早移民齐国的田完,原本姓陈,他有个知名度极高的父亲,那就是踩着老婆夜生活足迹“数淫蔡”最后把性命都丢在蔡国的陈厉公。陈氏家族热衷的游戏是互相砍头,等到乱哄哄倒下一片,最终血泊中缓缓站立起陈宣公时,不想砍人也不想被人砍的陈完选择了逃窜。茫茫天涯,何处是我家?他毅然将人生第二故乡定在了“海风啊轻轻地吹,海浪呀轻轻地摇”的齐国,那是一怒而天下畏的齐桓公的治下。
我想说明的是,用“出征”替换“逃窜”可能更准确,也比较接近陈完离乡奔齐时的实际心态。因为和所有出亡者不同的是,他没有一丝眷顾惦念,没有一点卷土重来的打算,直接表现就是弃陈姓,改姓田。那么一个臭名昭著的流氓家族,那么一个积贫积弱的蕞尔小国,岂能是我陈完—不,田完—栖息和腾飞的所在?
那,有多远就走多远吗?
不,只到齐国。
他不会忘却冥冥中那个激动人心的声音,那是周太史过陈时为他占卜时所说的,句句在耳,声声扣心哪。《史记》忠实记录如下:“此其代陈有国乎?不在此而在异国乎?非此其身也,在其子孙。若在异国,必姜姓……陈衰,此其昌乎?”
我疑惑的是,当初鲁国伯禽、齐国太公报政时,周公能掐指算出结果,叹“呜呼,鲁后世其北面事齐矣”,怎么就没算出有个姓田的陈国小子会有天来接管齐国?而那位神机妙算的周太史为何不曾向齐桓公通报一声,叫他提防一下那个远道而来的落魄陈姓青年呢?
诚如是,齐桓公会哈哈一笑说:闪人的吧!
可怕的是,齐懿仲准备把女儿嫁给田完,为未来的姑爷占了一卜。占曰:“是谓凤皇于蜚,和鸣锵锵。有妫之后,将育于姜。五世其昌,并于正卿。八世之后,莫之与京。”国家是别人的,女婿是自己的,懿仲没吱声,甜蜜地笑了,“卒妻完”。
天命靡常。太史公太信这个了:“盖孔子晚而喜易。易之为术,幽明远矣,非通人达才孰能注意焉!”所以他说田氏“专齐国之政,非必事势之渐然也,盖若遵厌兆祥云”。
我却不服气。
二
历史是用来总结的,不是用来推测的。所以,司马迁的因果关系,很难被我动摇。
从田完当齐桓公的“工正”(相当于国家总工程师)起,一百多年时间里,田氏子弟一直作为谦恭的臣子辅佐着姜姓主人。而这一切,双方似乎都是在做一种无意识的等待。田家在等待一位更有出息、更有谋略的子弟闪亮登场,姜家则在等待一位更为昏聩、更加淫逸的败家子出现。
好在,齐景公适时出现了。
《史记•齐太公世家》描述了一次彗星出现的场面。公元前516年天现彗星,此非吉兆。景公看着彗星悲叹:“堂堂!谁有此乎?”老天啊,我的江山将会让谁来坐呢?群臣皆泣,晏子独笑。
此时,毕达哥拉斯就坐在爱琴海边的礁石上仰望夜空,他当然不会跑来对景公普及天体运行的科学常识。但善于讽谏的晏婴(晏子名婴,字平仲)在。
晏子曰:“君高台深池,赋敛如弗得,刑罚恐弗胜,茀星将出,彗星何惧乎?”公曰:“可禳否?”晏子曰:“使神可祝而来,亦可禳而去也。百姓苦怨以万数,而君令一人禳之,安能胜众口乎?”
从这讽多于谏的言词和态度中,便可以知道齐景公不仅仅“好治宫室,聚狗马,奢侈,厚赋重刑”,而且在政治上也陷于软弱无能的境地。
田乞(田完五世孙)知道,机会来了!世代口传心授的那则遥远的卦词又响彻在耳边。
第一个动作是在国内收买人心。田乞太懂得老百姓的所怨与所盼了,利用掌管国家赋税的职务之便,反齐景公厚赋之道而行之,在收百姓赋税时用小斗进,向百姓借贷时用大斗出。要知道,冯谖的烧债券是举孟尝君之名,而田乞全然是在慷国家之慨,彰一己之私名。由此,田氏得齐众心,宗族益强,最为惬意的是,被挖墙脚的齐景公竟然不过问,不阻拦。
接下来是树党于诸侯。晋国的范氏、中行氏犯乱被攻,向齐国求粮食。在田乞蛊惑下,齐输粟救之。
最后是操纵乱政。景公死后,为使阳生替代荼践祚,先是对扶持荼的两相国吹风,说诸大夫都不愿立荼,准备作乱;踅转身又向大夫们说,相国这家伙对大家很危险,咱们得先下手。系列阴谋终于得逞,杀荼,立阳生为齐悼公。
三招既出,立见奇效。田乞终于成为齐之相国,专齐政。
三
田乞在绞尽脑汁中,跑完了他该跑的路程,田常伸出手,握住父亲递来的接力棒。为了祖辈光荣的寄托,为了心中不灭的火焰,他知道他的责任。
似乎很缺乏创意,田常使用的仍是父亲用滥的招数。他再次拿出大斗出、小斗进的拢聚人心的法宝,投入到颠覆姜家王朝的使命中。上一轮较量中,面对田乞的计量学问题,晏婴曾提醒过齐景公,可话成耳旁风。这次,面对田常的同样问题,御鞅提醒齐简公,话还是耳旁风。
往事不可谏,来者又不追。相同的剑法,相同的应对策略,结果一定是相同的。
显然,简公白痴一样的脑袋再无用地举在脖子上,浪费着粮食,是可耻的。田常果断地拿下了这颗不记事的头颅。简公临死前说:“早从御鞅之言,不及此难。”连临终遗言的口吻和句式,都在抄袭先祖齐桓公,这样的子孙真是没出息到了极点。
齐简公被田氏杀死的两年后,田氏故国陈国被楚惠王灭掉。我不知道,这中间有无一种让田完愉悦的寓意袅袅滋生。
这不是田常考虑的事情,因为这仍然不是最后的目标。
他果真流淌着田家一脉相承的血液—与人友善,与民亲和。“田常既杀简公,惧诸侯共诛己,乃尽归鲁、卫侵地,西约晋、韩、魏、赵氏,南通吴、越之使,修功行赏,亲于百姓,以故齐复定。”此举告诉人,我的行为是为民谋福,为邻居求义的。你不支持这样的变革,那你还会支持什么呢?
果真,掌声在境内四起,鲜花自境外频扑。田常终于可以安静地想下步棋了,对面是他一手托上来的齐平公。田常对齐平公说:“德施人之所欲,君其行之;刑罚人之所恶,臣请行之。”
这话说得太精彩了!让人感恩的好事你来做,得罪人的恶事让我来。结果呢?“行之五年,齐国之政皆归田常。田常于是尽诛鲍、晏、监止及公族之强者,而割齐自安平以东至琅邪,自为封邑。封邑大于平公之所食。”采邑地盘比平公大,政权皆归己有,他离那个世代家传的梦想越来越近了。
需要补一笔的是,史载田常往后宫选了数百女子,而让宾客舍人随便出入,乃至他名下的男孩数量可能让今天的计生部门极端头疼,多达70多人,已近两个排士兵的编制。不相信田常如此宣淫,我认为是个别史家对其弑君行为的故意人格贬损。
田常死后,田家对姜姓的拉锯战仍然继续。只不过一方越来越加大了挥臂的幅度,而另一方渐渐力不能支了。终于在田和相齐时,遇到了姜齐的末代掌门人,只问酒色不问政的齐康公。田和“乃迁康公于海上,食一城,以奉其先祀”。然后,通过也是灭了宗主国而得封的魏文侯,当时最有话语权的老大,向软弱的周天子请封。
公元前386年,田氏成为光荣的诸侯。
公元前379年,齐康公在群鸥环绕的孤独海岛上咽下最后一口气,姜氏七百多年的统治齐国生涯走到尽头,田氏代齐的漫漫征程终于宣告完成。
那个古老的卦词胜利应验,齐国开始姓田,鹊巢里伸出了鸠毛茸茸的脑袋。
只是,那个迁九鼎、修周政、与天下更始的太公望,怎么会接受这样一个悲怆的事实?那个九合诸侯、一匡天下的齐桓公,又怎能会接受这样一个寂寥的结局?
活剧早已结束,巴尔扎克的声音依然绕梁—只要时间允许,一切皆有可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