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起鸦片战争,浮现眼前、萦回脑际的,也许都是大事件,的确,历史进入宏观叙述之后,许多问题都概念化了,谁还会记起引发一场森林大火的那个烟头呢?
以往电视中看清廷禁烟,看虎门销烟,爱看那冲天的烟雾,看那从英商与美商那里搜缴而来的鸦片,整箱、整车地运至虎门,或冲天一烧,或倾海一倒,解气而畅快!没曾去想那时鸦片其实也是一种商品,尽管它毒害生灵,但在鸦片入境之初,没有谁知道这是毒品,直言之,那是作为经济贸易一端例在交易的商品而已。后来清廷出台了法律,严禁鸦片贸易,帝国主义来中国贩卖毒品,才是违法。
法律颁布后,对违法商品可以没收,可以烧毁,甚至还可以处以罚金,可是,在法律颁布之前呢?是不是也是没收了事?万里贩卖只求财,英商、美商当然奸诈,他们贩卖毒品完全触至了人伦道德底线,固然可恶之至,但是若说他们要来毁灭大清帝国,那也可能言过其实,因为他们心里想的多半是如何求财。经过千山万水,把鸦片运到中国来,清廷一把火就给烧了,白烧了吗?
清政府虽然愚蠢至极、颟顸透顶、昏聩无两,但也不乏脑子清醒者,林则徐就是。林则徐的禁烟决心非常坚定,为国计,为民生,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。但林则徐处事并不鲁莽,并不蛮干,并不孟浪,不左愤,也不右愤,他对国际间的贸易争端引发的外交问题还是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的。经贸问题以经贸方式处置,所以他禁烟、销烟,并不白禁,也并没白销。
林则徐办事是特忠厚的,时人有谓:“林文忠办事必替人着想,故人感之入骨。”他禁烟,也是替西人想过的,《小奢摩馆脞录》载:“向闻林文忠公烧西商烟土而不给价,故至启衅。近闻人言,彼时实以茶一箱,易烟一箱。”为督促西商交鸦片,林则徐对每一箱烟都给予了赔偿。那时,中国茶叶是很珍贵的,以一箱茶叶去换西商一箱烟,西商并不太吃亏,最少是不赔的。林则徐禁烟,实在是有理、有利、有节。清朝此时虽然已是虚体,但林则徐还是展现了泱泱中国的大国风度。
迫于清法律之“威严架势”,也协于茶价“有利可图”,尽管西商老大不愿意,但到底还是把许多鸦片上缴了,可是西商最后得到了等值赔偿的茶叶了吗?
没有。或者说,他们觉得上当了。
西商把鸦片上缴之后,把清朝充值的茶叶打包往西洋贩运,既至欧洲,打开包装一看,傻眼了,里面是些什么东西呢?茶当然也是有的,可是沙子、石子比茶叶更多,也更砸秤。不远万里,漂洋过海,最后运回一船沙砾,换作中国人会作何想?“既至欧洲,又以不能售,寄回,商人耗本无算,遂至激成衅端。”经营巨头、商业寡头操纵政治,是西洋的老传统了,这些贩卖鸦片的西商于是游说政客、国会,终于酿成了鸦片战争。
往茶里掺沙砾的事,是谁干的?是胥吏。
林则徐确定了补偿西商损失的大政方针之后,给茶叶打包、装袋、送货等杂事,自然不是他这样的领导应该亲历亲为的事,只能让那些秘书、勤务员、机关工作人员去干,不料“茶为胥吏所办”后,“中多杂以沙石”。
一包好茶值一两或几两银子,而一块石子却不值一文,这里的利润自然也是可观!再大的利润与一个国家的遭难相比,值价几何?然而,那些贪腐者是从来不算国家利益,只看自己腰包的,自己能够得到蝇头小利,哪怕整个国家因此陷入滔天洪水,也不在其考虑之列。也真是大神好说话,小鬼难纠缠,中国胥吏之可恶,何言哉!如果说林则徐在处理这事上还存在问题,那就是他没去想中国官吏的腐败到了何等地步,他没有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官吏的贪墨之心而加以防范。
当时广东“福布斯”富豪榜上的首富伍崇曜勾结官府,串通外商,贩卖鸦片,私运白银,垄断外贸,遂成巨富。他一直与洋人通好,茶里掺沙的事情也有他的一份“功劳”!林则徐对这样吃里爬外的家伙曾经一再加以严斥,并将他革去职衔,关进监狱。也因此,这个伍氏不恨西人侵略中国,不恨西洋给中国造成深重灾难,只恨林则徐断他财路,有传闻说,林则徐之死就是被他毒害的。
林则徐因鸦片战争被放逐新疆,后来因为“粤贼初起”,清政府再次看到林则徐的“价值”,给了大棒之后,拟将再给胡萝卜,所以再次起用,征召回朝。然而“出师未捷身先死”,林则徐行至半路而卒。早没死,晚没死,怎么突然就英雄末路了呢?“或曰,实伍畏其复至,使人谋毙之。”怎么谋呢?如何毙呢?《南亭笔记》中载:“某君得其道路,谓涂毒药于轿中扶手板,时值盛夏,其气直入口鼻,故事后并无细迹可查也。”而《知过轩随笔》所记是:“林文忠之再起也,伍崇曜以数万金必欲毒之,不能得,乃贿通其家人以极毒之药,研末入蜡烛中。文忠阅公牍每至四更,毒药浸淫其脏腑,遂不十日而毙卒。”
两书说法虽有差池,然而,林则徐被这奸商所毒,或许不是空穴来风吧。
综上所述,鸦片战争让中国大赔特赔,不但赔了老本,还赔掉了数千年的道行,这些贪腐官吏与卖国奸商难辞其咎。
他们让中国赔了什么呢?
一者,让中国赔了黄金白银,鸦片让中国的白银大量外流,这是我们现在对西方发动的鸦片侵略下的定论之一,而这与茶叶掺沙而导致战争并签订战争赔款相比,不算什么。
二者,损失些黄金白银也不算什么,尤为痛心的是让中国赔了精英志士,这些胥吏与奸商为逞一己之小欲,不惜对有能力擎起中国的脊梁痛下杀手,不知有多少林则徐被其陷害。
三者,让中国赔了社稷苍生。自然,一场烧遍中国的大火,根本之因不是那茶里掺沙,而是清政府已经彻底“烂柴”了!近代中国的深重灾难,肇始于鸦片战争,现在我们都只注意那些大叙事去了,那些狗彘不如的东西,那些国家蠹虫,那些社会宵小却躲在历史的暗角,吧嗒吧嗒、吸溜吸溜,快然、怡然、坦然、泰然地享受着从国难中挣得的暴利。
中国,历来不乏林则徐那样“苟利国家生死以,岂因祸福趋避之”者,我们靠这些人而使中国兴,可是中国也历来不乏“苟利自家生死以,岂因国家趋避之”者,他们常常让中国亡。令人特别丧气的是,让中国兴者常常被那些促中国亡者所陷害,所以,历史上常常是:亡时容易兴时难,兴时特难特别艰巨,而亡时常易常临目前。
【文章来源:《百家讲坛》杂志(红版)2009年第七期】